内容提要本文通过细读葡萄牙作家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年发表的小说《远航船》,试图探究其写作目的与历史观。安图内斯对路易斯·德·卡蒙斯的史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和传统葡萄牙航海发现历史进行了多重颠覆,一方面体现了民主化、去殖民化之后葡国知识分子群体用文学“净化”历史的尝试,另一方面也对重塑史观过程中出现的选择性遗忘进行了反思。
关键词安图内斯《远航船》卡蒙斯葡萄牙史
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AntónioLoboAntunes,—)是当代葡萄牙最负盛名的小说家,也是当代西方文学中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年,安图内斯获得葡语文学的最高荣誉卡蒙斯奖,在颁奖词中,评委会赞扬这位年出生于里斯本的作家“运用葡萄牙语时有大师风范,善于揭露人性中最不可告人的黑暗角落,使他成为对文学现实清醒又具有批判性的模范作者”。评论家总结安图内斯的写作有三个特点:对葡萄牙当代重要事件的敏感体察;在作者自身经验基础上,对殖民主义、医学实践与日常主题的连接;以及十分独特的叙事观念和优美的语言节奏。
学界常将安图内斯跟福克纳和塞利纳相提并论。除却文字风格相似,葡萄牙人与这两位文坛前辈同为悲观主义者,这与他在精神治疗工作中与人性黑暗的长久博弈不无关联。悲观主义者并不一定没有积极的人生态度,但势必更为
需要埋葬国王塞巴斯蒂昂/需要告诉所有人/众望所归之子已经不会来临/我们得在思想和歌声中/打破那把空想病态的吉他/某人把它从阿尔卡塞尔吉比尔带了回来/我说他已经死了/让国王塞巴斯蒂昂安息吧/把他留给灾难和疯狂吧/我们不需要离开港口/我们手边就有/可以冒险的土地。
然而在另一方面,破除塞巴斯蒂昂主义的迷思从而正确看待国家历史,并不意味着就要选择性失忆。在年的康乃馨革命之后,葡萄牙经历了长期的思想动荡,从殖民地被迫回到葡萄牙的归国者问题未能及时得到正视。对很多长年生活在殖民地甚至在那里出生的“归国者”而言,葡萄牙其实是一块陌生的土地,那里并没有人会迎接他们的“回归”。而对很多本国居民来说,接触大批涌入的归国者是他们第一次对国家的海外殖民产生感性认识。对双方而言,重新融合的过程充满阵痛。不少学者指出,“归国者”(retornados)这一称呼本身就带有嘲弄、贬低的色彩。很多从殖民地回来的民众并不愿意被归为此类,而情愿被认为是逃难者(refugiados)或是被驱逐者(desalojados)。在安图内斯的小说里,通过将远航英雄和归国者的身份模糊化一,后者回到葡萄牙后经历的百般遭遇,乃至被当作绝症患者隔离在肺结核病院,就与历史上前者在其他大洲初探未知时同样的陌生感形成映照,以此戏剧化地呈现了本地居民和远方归人双方的心理隔阂。今日里斯本居民眼中的归国者,似乎与几个世纪前亚非拉人民眼中的葡萄牙不速之客并无二致。然而,归国者和葡国本地人民毕竟有着隔不断的血脉联系,因此漠视对方的存在并不可行。本书出版时,葡萄牙刚刚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新的历史时期意味着需要打破之前对国家航海史的*治化、神话化的挪用,但不该忘却这些历史事实,也不能通过抹杀普通参与者来强行修改历史。尽管厄内斯特·勒南曾指出,在民族性塑造的过程中,遗忘甚至是历史性的有意误记是其中的关键因素,但安图内斯恰恰是在用航海英雄转为归国者所产生的一幕幕荒诞悲喜剧提醒我们,什么不应该被遗忘,什么不应当被误记。小说中卡蒙斯等人同时作为活生生的归国者以及历史课本和城市雕像上的人物(《远》:),这样的并行不悖体现了安图内斯将历史与现实结合、将集体和官方历史个人化的努力。面对祖先的幽灵时,既不神化,也不无视,这大概就是作者想要提倡的历史观。
三巴航海史观的重塑:陆地与海洋的进退去殖民化后,时间上葡萄牙需要重塑对帝国历史的认知,空间上也要正视领土范围的变化。葡萄牙人需要用新的眼光看待从“海外省”变成独立国家的前殖民地,但也许更重要的是更新对欧洲本土的认知。《远航船》中有关葡萄牙的地名称呼,如“王国”“里斯本”“阿尔加夫”等,采用了古法拼写,分别用Y代替了I、用X取代了S、用B取代了V。这种用法一方面强调了空间的虚构与重叠,不是对单一时刻的葡萄牙及其首都的实景描绘,因此可以看作是一些抽象概念——离散、去地域性、殖民主义等——的实体化身;另一方面又以拼写上的似是而非突出这些地点的异化,展现扭曲时空下扭曲的人性。就像“黑人性”运动的创始人之一艾梅·塞泽尔所说,殖民的后果是让殖民者丧失文明,变得野蛮粗暴。不少学者指出,里斯本的拼法变成“Lixboa”后,读者会将其和代表“垃圾”的“lixo”一词产生联想。安图内斯小说中的葡萄牙刚刚摆脱非洲殖民战争的泥潭,它恰似刺向自己画像却最终身亡的道林·格雷,其独裁统治时期竭力宣传的帝国荣光越是辉煌,现实中的破败肮脏与人心惶惶就越是触目惊心。书中的葡萄牙总让人如堕卡夫卡式的噩梦,灰暗却鲜明的现实让人不寒而栗。“哪怕是北极都比这里要好”(《远》:),作为广大普通归国者的人格化身,小说中无名老人的感慨并非毫无根据。
(达伽马,图片源自Yandex)笔调如此灰暗,部分源于文中的“王国”是历史与现实扭曲的叠加。一边是十五、十六世纪大航海时代的辉煌,一边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去殖民化后的混乱。发现印度、三王之役、康乃馨革命,相隔数百年的历史事件在作者笔下仿佛发生在同一时代,历史上的英雄和现实中的“归国者”也化为了一体。安图内斯笔下的时间错乱是对瓦尔特·本雅明所谓“均质化空洞时间”的挑战:达伽马们存在于两个时间,但也因此无法在任一时间找到完全的归属感。卡布拉尔们经历了殖民地和葡国本土两个空间,却发现自己在哪里都是局外人。“我们不再属于这里了”(《远》:38),无名老妇人这样感叹。她最终放弃了在非洲五十余年的记忆,在心智上回归爱好音乐的少女,因为在风云骤变的*治大环境中,只有排除掉殖民地记忆的原初身份没有被抹去。而她的丈夫感叹“我们现在哪里人都不是了”(《远》:40),其实是于存在之海中无家可归的一代葡萄牙人共同的心声。
安图内斯拒绝了长久以来殖民主义和葡国历史的共生关系,由此引发了和殖民主义息息相关的海洋意象在小说中的转变。安图内斯巧妙地将航海隐喻嵌入种种场景乃至人物描写,使得《远航船》这个题目的涵盖范围无限外延。从个体到国家,都是风雨飘摇的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葡萄牙作为海洋国家,其文学传统中自然少不了对航海的描绘,但安图内斯对海洋意象的化用与众不同。历史学家一般将大航海时代视为海洋与人类关系的关键转折。在此之前,无垠的海洋更多是作为人类活动的界限,而以十五世纪初的葡萄牙人在北非沿海航行为开端,大海开始转变为各个民族和国家之间的舞台和竞技场。卡蒙斯在《卢济塔尼亚人之歌》中塑造了一个镇守好望角的巨怪的经典形象,但他也无法阻挡葡国水手前进的脚步,因为像佩索阿的诗句一样,“在这里掌舵的我不是孤身一人/我是想要属于你的大海的整个民族”。与之相对的,在安图内斯笔下,海洋变得迟滞粘稠,失去过往的吸引力,它不再带给葡萄牙人骄傲和欢乐,只留下失望与悲伤,也就难怪文中达·奥尔达的妻子阿尔齐拉将大海归结为诸多烦恼的来源(《远》:),而探险家迪奥古·康会在千辛万苦拿回关于群岛和海峡的百科全书之后,却因其沉重而一点点丢弃(《远》:)。
卡蒙斯曾用“陆止于此,海始于斯”形容葡萄牙,这一名句不单是在形容葡萄牙位于欧陆最西、濒临大西洋的地理位置,更是将迈向大海作为葡国历史的重心。而安图内斯对卡蒙斯的最终颠覆也许可以概括为“海止于此,陆/路始于斯”,他笔下的远航船从海上垂头丧气归来,陆地上连接欧洲的火车却在轰鸣作响。结尾处归国者们徒劳地等待塞巴斯蒂昂从北非跨海而来,而文中的卡蒙斯却能在火车站找到他的缪斯——一位盲人琴手,从而写下新版的八行诗(《远》:74)。对于素来悲观的安图内斯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希望微光。在这海洋与陆地、非洲与欧洲的一进一退之间,葡萄牙艰难地重塑着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原文载《外国文学动态研究》年第6期“作家研究”专栏,由于篇幅有限,省略了原文中的脚注。)
责编:袁瓦夏校对:艾萌
排版:培育终审: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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