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九年(年),中法战争爆发。
战事分两个阶段,持续了15个月左右,最后的结果是清军在取得镇南关到谅山战役胜利后却停止了攻势,两国最后达成《中法新约》,清政府承认了法国对越南的保护权,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越南这个藩属国。
脱开时代背景光看结果,很容易得出中法之战“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这样的结论。
不过,历史是有局限性的,胜势之下清军为何不继续进兵;法国茹费理内阁已垮台,为何还要和谈。这些都要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才能更清楚。
法国的行动和越南态度
中法之战是在年,越南和法国却早在17世纪末就产生了联系,阮福映向法国求援对抗西山朝起,越南的祸根就已种下。阮朝投入法国的怀抱,并开始摆脱中国的行动,法国也开始染指越南,以进行它的东南亚布局。
年,法国和越南签订《甲戌和约》,也就是《第二次西贡条约》,越南就承认了法国对南圻的占领。而且关键的是,越南和法国是撇开清政府签订的条约,越南的态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越南对大清这个宗主国是什么态度呢?
简单来说,就是朝三暮四,既不想做大清的宗藩国,又想要大清的保护。
越南无视清朝这个宗主国,未及时通报就擅自和法国签约,等于是默认接受了法国保护,法国占领越南就有了依据。
条约签订后,越南觉得吃了亏,又要求清朝干预,朝廷中不少人觉得越南太不地道,越南已签约,中国很难代它再反悔,李鸿章说“当日越王既未请示,此时中国实难代为反悔,似只有听越之自为而已”。郭嵩焘也认为“安南目前救急之法,当由安南发之,非中国所能计议。”
开战前的争论
在开战前,朝廷就是战是和就展开了长期争论,兵者国之重器,打仗不是嘴上一说,牵涉到无数方方面面,不能不慎重。
争论有两派,主和派和主战派。
主和派自然主张不保越南,除了越南的态度,还有越南的实力。
当时的越南,处于阮氏王朝的末期统治之下,政治腐败,军事废弛,已经达到不堪一击的地步。清朝要保护越南,越南本身是指望不上的,得完全靠清朝自己,而越南远在西南边陲之外,以当时清朝的军事制度,即使能与法军一战,一旦战事陷入相持,依靠驮马的后勤保障也难以支持。
中国本身也是实力有限,法强中弱也是人所共识,洋务运动在军事上还没有收获成果,能否和法军碰一碰谁也心里没底。
就算不计前嫌,要扶起越南这个阿斗,投入的资源必然巨大,一旦保越失败,巨额投入打水漂不说,天朝威望又将受损,更加得不偿失。
云南布政使唐炯说:耗三省之力而为越南守土,在彼无丝毫之益,在我有邱山之损。基本上能代表主和派的观点。
有不保越南的说法,也有要保越南的说法,持这个看法的大臣们也有自己的理由。
他们从中国传统的宗藩关系出发,认为藩属国对中国意义重大,保藩才能固边,如果不保护藩属国,则腹地也要受到威胁。如果越南被法国控制,会成为法国的跳板,进而图谋西南数省。
从大局来看,如果不救越南,等于向列强示弱,进而引起其他列强图谋中国之心,如沙俄、日本,连葡萄牙也占据了澳门,放弃越南等于鼓励他们进一步包围中国。
所以中国不能坐视不救,不救越南,后患无穷。
也就是,“后患将无穷期,且环伺而起者不止一法国,相逼而处者不止一越南,此不特边疆之患,抑亦大局之忧也”。
看上去,两方面的说法都有道理。辩论之下,朝廷最终选择保越,维护古老的宗藩关系,尽宗主国的义务。
镇南关战役后法国的态度
中法之战的进程基本验证了弃越派的观点,清军入越联合黑旗军作战却一路溃败,水陆两路都无法抵挡法军,战火延伸到了中国东南沿海。法军威胁中越边境,没曾想却在镇南关折戟,清军乘胜反推,收复了谅山,扭转了开战以来的颓势。
镇南关到谅山之败给法国造成很大震动,法国茹费理内阁垮台,许多人认为这是这场战役的功劳。
中越边境的失败对茹费理内阁确实有很大影响,但要追究根源,还不是根本原因,茹费理的下台是法国政治斗争的结果。
茹费理内阁是个长命的内阁,它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历任总理中任期第二长的总理。茹费理本人在法国政坛上是个树敌颇多的人物,克雷蒙梭、杜怀尔等都是他的反对派,经常在议会里对其发难,中国战场的失败就为他的反对派提供了攻击的口实。
茹费理内阁为了应对责难,制定了增兵、增加军费等措施,准备通过军事上的胜利挽回政治上的被动。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有意思了,反对派坚决要求先进行投票表决再讨论茹费理内阁的提议,投票结果是票对票,茹费理内阁被迫辞职。
内阁倒台了,议会开始谈正事了,3月30日下午茹费理宣布辞职,3月31日议会同意增加军费五千万法郎,一星期后新内阁成立,又再次增加一亿五千万法郎。
也就是说,法国政府把战争打下去的目标并没有变,战场上的失败只是为了把茹费理赶下台,“谅山的灾难只不过是被政治家们利用的一个方便的借口,他们一直在寻找一种方法以结束长命的茹费理内阁”。
当时代表中国进行秘密谈判接触的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看得很清楚:
我猜想无论是茹费理当权,或者另外一帮——即使是和平党也罢——执政,都将决定从事于大规模的战争,和野心更大的计划。
这就是法国的态度——镇南关到谅山的失败尚不足以让法国打退堂鼓。增兵、拨款,要在战场上击败清军,否则投入这么大的本钱就都打了水漂,落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是法国无法接受的。
因此,除非清军能势如破竹,再打出几场让法军损失惨重的战役,把法国彻底打服,否则战事还将胶着下去。
话说回来,即使清军突然变身为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能不能打下去,还要看看别人的脸色,那就是列强的态度。
列强的态度
中法战争不止牵连到中、法、越三国,也牵涉到西方列强在远东的利益,其中的代表是英国。
英国是最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也是在中国攫取利益最多的国家,它始终以霸主自居,中法战争这么大的事,英国是绝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中国胜利是英国不愿意见到的,之前中俄伊犁事件中国人民的爱国主义热情已被激发,如果再击败法国,必将持续高涨,威胁到英国在中国的既得利益。
同样,法国的胜利也会排挤英国在暹罗和缅甸的利益,影响英国的出口贸易。同时法国还和英国在苏伊士运河上有利益冲突,如果法国获胜得到壮大,也会对英法苏伊士运河问题产生影响。
权衡利弊之下,英国在这场战争里采取的对策是:一是尽量避免战争扩大而影响到英国的利益;二是尽量让战争时间延长以消耗中法的实力;三是要保证战争结果无论是哪一方获胜,都不能出现大胜和大败的局面,以防止另一方坐大。
基于这样的策略,英国为法国提供了不少帮助。比如:为法国提供港口;为法军传递密码电报;暗中为法国提供燃煤等物资;法国战事吃紧时偏袒法国。
同时,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英国也对法国做了诸多限制,如:限制法军的作战范围,避免战争扩大;反对法国把中国运往广东以北的大米列入战时禁运品的清单;制造一些小摩擦,如搜查法国船只等来提醒英国的存在等。
英国如此,德、美等其他列强也差不多,它们都戴着“中立国”的帽子为自己的利益在盘算。
因此,清军虽然反攻谅山,但如果要再继续深入,甚至想把法军赶回老家,收复越南全境,那也必然引发其他列强干涉,因为这不符合它们的利益。
列强们会拉偏架,会出兵威慑,必要时也会使用武力手段,他们的目的还是在于保护自己的利益,但另一个强邻却是真会要你命的——日本。
日本的威胁
除了西方列强,还有近在咫尺的威胁,那就是日本。
当时的日本在亚洲还称不上老大,对日本来说,明治维新接近完成,国力日渐强盛,上下蠢蠢欲动,迫切想挑战一下老牌封建主义大哥大清帝国的东亚老大地位。
并且,日本真的动手了。
地方不是在越南,而是中国另一个藩属国——朝鲜。
年12月4日,朝鲜发生甲申政变,开化党在日本公使和的支持下刺杀守旧派大臣发动政变,成立新政府,宣布断绝与清朝的宗藩关系。
甲申政变最后被袁世凯强力镇压,但日本也借口公使受到攻击,使馆被焚烧等理由与朝鲜和中国各签订条约,捞到了一些好处,并成为十年后甲午战争爆发的祸根。
甲申政变后,日本通过《天津会议专条》,实际上确立了在朝鲜半岛与清朝对等的地位,中日在朝鲜已成均势。假使这时在越南和法国僵持下去,战事迟迟不能结束的话,既影响洋务运动的进展,又牵制清朝军事力量,万一日本在朝鲜突然发难,清朝将左右为难。
中日必有一战,这是当时许多人的共识,从防备日本的角度考虑,中法战争结束需要尽早结束,如果法国受挫,转而联合日本或沙俄,南北同时发难,是清政府不能承受之重。
有了以上种种,即使在陆地取得了胜利,和谈也始终在考虑和接触之中,那么主和派的表现如何呢?
李鸿章的考量
李鸿章是主和的代表人物,分析李鸿章从始至终的考量,就能了解主和派的意图和决策。
早在年,李鸿章就提出越南太弱,无法保全,建议终止和越南的宗藩关系。当然,朝廷还是决定保越,主和建议被否定。
虽然朝廷一度主战,李鸿章却以主和为主,对于不喜李鸿章的人来说,无论生前身后,这都是被作为他妥协投降的一个实锤。
作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在晚清政坛叱咤风云,要是没点能力,早就被政敌拉下马,那么李鸿章为何在中法战争中表现得这么怂呢?
需要说明的是,李鸿章主和不假,却也不是没有为战事出力。在战事已开后,李鸿章也积极参与筹划,替台湾的刘铭传筹兵措饷,授潘鼎新以作战方案等。主和归主和,李鸿章为战事的赞画也不应被有意省略。
李鸿章的考量,实际代表着洋务派的考量,也就是“外须和戎,内须变法”,这是二鸦之后洋务派的决策。
中法战争之前,除了从来主战的清流派,洋务派中一部分成员也成为了主战派,如张之洞、彭玉麟、刘铭传等。他们主战的主要理由在上文已经有过交待,而李鸿章主和的理由,除了上面提过的内容,还有他对于局势的认识。
如果要说晚清谁最懂洋务,那还是李鸿章,这点上“鬼子六”恭亲王奕訢也比不上。李鸿章长期经办洋务,在外交过程中对“和戎”和“变法”有深切体会。
李鸿章的考量主要有三点。
一是战争爆发的时间段。
19世纪80年代中期,洋务运动正在关键阶段,北洋水师未成,海防炮台未固,兴建的军用和民用工厂还没到收获时节。在这个时间点用兵,洋务运动在环境和资金上都会受到影响,影响它的发展。
二是清军实力不足以击败法军。
法强中弱,这是人所共识,就算主战的张之洞、左宗棠也承认这点。
李鸿章对此有过具体分析,他认为法军共计一万数千人,清朝在越南战争能派出的军队有三万多人,人数似乎能够匹敌。但法国的海军可以碾压清朝水师,水陆可以呼应,清军无论在海岸还是水面都无力抗衡法国舰队,制海权对清军来说是不存在的。
装备上,滇军和桂军的枪支和法国的后膛枪相差甚远,训练也不足,大炮差得更多,兵员素质又不如法军,很难依靠他们去取胜。
因此,李鸿章认为中国军队在陆地或许可以凭指挥、勇气和人数抵挡住法军的攻势,但在海陆立体攻势下无法抵挡,更无法抵挡法国舰队的碾压。
三也是险恶的国际形势。
这点在上文已有说明。越南固然又想脱离宗主国清朝,又想要清朝的保护,事实上朝鲜有这样想法的人也不少。
古老的宗藩制度走到这时候已经不合时宜,难以维系,如同鸡肋,弃之又可惜。如果一定要弃,那也是选择弃越南而保朝鲜,李鸿章警惕于日本在朝鲜的活跃,相比越南,朝鲜的战略地位对中国更加要紧,日本的威胁也远大于法国,因此他主张“弃越固韩,缓法抗日”。
基于以上考量,李鸿章主坚持“慎战”,以主和为主,到清军在边境上取胜以后,他也主张“乘胜即收”。
“乘胜即收”是否合理
清军取得镇南关大捷,反攻到谅山后,海路的孤拔同时也率舰队攻占了澎湖,威胁台湾。这时候,朝廷就面临着选择,是在陆地跟法军死磕到底,代价是台湾可能被占领;还是停战议和,换取法军撤出澎湖。
这个天平的两边重量其实并不相等。清军可以继续进攻,但无法保证能击败决意增兵的法国陆军,而在法国舰队围攻下,台湾的失陷却是大概率事件。
况且,还要考虑到列强干涉的可能性,日本在朝鲜的动作以及还要投入多少财力、资源才能结束这场战争的问题。
“乘胜即收”可以争取谈判的最大利益,清军取得的胜利可以成为谈判桌上的砝码,这个时间段也就成了和谈最好的时机。
从条约的签订来看,《中法新约》固然还谈不上一个平等条约,但相比之前的条约,损失小了许多。在谈判过程中,法国提出的索赔要求被驳回,台湾和澎湖也如愿收回,在外交上也不算是一次大的失败,能有如此底气,也是拜陆路取胜所赐。
清军在镇南关到谅山战役中的取胜换来士气大振。但具体到战果,法军损失的只是少量部队,并未受到毁灭性打击,在越法军仍有战力,且法国政府已决定增兵增饷。另外在海上,随着澎湖被占,台湾已孤立无援,险象环生。
法军陆路失利,海路取胜;清军陆路取胜,海路失利。对双方来说,其实不存在绝对的不败与不胜,清军的“不败”和法军的“不胜”其实并不准确。
因此,乘胜即收可以说是委曲求全,但如果说“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则失之偏颇。
基于多种考量,只有舍越保台,才能最大限度保全自身。因此在法国旧内阁下台、局势尚未稳定之时选择和谈,“乘胜议和”成为不失明智的选择。
综上所述,主战未必利国、主和未必害国,形势不容浪战时,适当的妥协能换来更大的利益。
当然,写下此文,并不是说主和就无比正确。过分小心谨慎的主和也束缚了自己,如马尾海战福建水师的全灭,就因害怕触怒法国舰队而不敢起锚脱离以保全舰队,派系之争也是主和的一个原因,这些都是消极的方面。
光看中法战争结果,很容易得出“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的结论。但结论要放到当时的历史背景里去看,宗藩制度已经行将入土,中国无法永远当宗主国,也没有力量在近代始终保护越南。
后人也不必对此义愤填膺,真要继续打下去,谁胜谁负实在不好说,中国的损失反而可能会更大。“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这句话是脱离历史局限性看问题,一意主战而不顾其他是为不智。
所以答案其实很简单,把你放到当时的清朝,是选择保全固有领土台湾万无一失,还是冒着失去台湾的风险保护宗藩国越南?
最后以清政府在条约签订前电谕前线官兵休战的电文结尾:
现在桂甫复谅、法即据澎,冯、王署不乘胜即收,不惟全局败坏,且孤军深入,战事益无把握...越地终非我有,而全台隶我版图,援断饷绝,一失难复,彼时和战两难,更将何以为计?